臭狗之主

不会哭的女孩

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心里诊疗室里,毫无保留地说着自己的感受:

“我很难过。”她陈述道。

“她不会回来了,你知道。”白衣的年轻医生抹了把汗。室内的温度是24摄氏度。

“对,我知道,她死了。”

“哭出来也许会好些,你不用忍耐。”医生的肢体语言透露出一种安抚的意味,他希望病人能敞开自己。

“我不会哭。”她说。


她手里的牛奶洒了,液体坠向地面,炸起白色的一朵。她知道她在做梦,因为眼前的屋子正燃烧着,火舌都舔到她脸上了,她却没感到热,她只觉得吵。她听见火焰在她耳边尖叫,火焰喊着:“你不能哭!你不能哭!”噼噼啪啪的炸响越来越大,尖叫声渐渐变成了哭声,它们似乎是不同人发出的,又像是同一人发出的。

她从火里捡出牛奶瓶的碎片,不小心被划破了手。她的手看起来好小,小到不像是自己的,血珠从白嫩的皮肤上溜过。她不觉得疼,但是特别想哭,酸涩在鼻腔炸开——但她忍住了。


她醒了。手是正常的大小,鼻子没有酸涩感,眼睛有一点肿,这是睡不好的正常表现,她想。

两支牙刷,一支红的,是她的,一支蓝的,是不久前还住在这里的另一个女孩的。这里全是那个女孩生活过的痕迹,洗手池边有她的护肤品,镜子上有她贴的便签,便签上画着一只猫,猫头顶的对话气泡里面写着:“我先走了,不许不吃早饭”。

女孩喜欢让她称呼自己“猫”,尽管她其实姓于。“蠢猫”、“笨猫”、“傻猫”之类的称呼她也不抗拒。

今天是猫出殡的日子,她醒得很早,难得的化了妆,难得的打了车——而不是骑自行车。她到的很早。

出席猫的葬礼的人不多不少,但没有一看就是家属的人。猫和她一样孤身一人。她拿到了骨灰,以猫的远方表亲的身份。

她打算把猫撒到海里。


她第一次遇到猫是在海边。从山坡下到那片海滩并不容易,而且那里也没有沙子,所以人不多。猫在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走着,双臂伸展开,步履又小又轻。她寻到一处视角不错的场所,把挂在脖子上的拍立得取下来比划。似乎是厌倦了拍海景,她转过身寻找新的素材,于是她把正在看她的她拍了下来。

猫把一包软糖塞给她,并坚持这是使用她肖像的报酬。

之后她们一起在海边的大排档吃了烧烤。她们谈得很投机,几乎谈到了相亲查户口的地步。然后她们不仅发现了她们被同一所大学录取的事实,还扯上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。

“那么你就算我活着的亲戚里和我说话最多的那个了。”猫说。

一个人的旅行变成了两个人的旅行。两人都没查多少攻略,每天和当地人一起遛弯,看到哪儿风景好就拍两张。还是在海边,猫追海浪追累了,在一片干燥的石滩上坐下,眼睛盯着正在捡顺眼的石头的她。

“你老是这一张扑克脸,你会笑吗?”

她笑了一下。

“那你会哭吗?”

“不会。”

“为什么不会?”

“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哭。摔倒啦,被压在自行车下啦,都不能哭,不然她会尖叫。”


尖叫。记忆里的女人拽着她的头发,歇斯底里地尖叫着“你不能哭!你不能哭!”她感到恐惧,但是抽噎停不下来,越想停越抽得厉害。她被踢倒了。啜泣声和踢打声滑稽地对上了节拍。

在外人面前,母亲不会打她,但是每当她想要哭的时候,和蔼的母亲会突然僵硬,母亲说,你不能哭。母亲的身子在细细地颤。母亲还是在尖叫,只是没有出声。

联想继续。父亲回家了。酒精撕下了恶魔斯文有礼的皮。父亲把母亲按倒在地,打她,不停地打,而母亲只是哭,不停地哭,除了哭什么也不做。她站在角落里,压低自己的呼吸。母亲哭得她心烦。父亲打得更狠了。


猫喜欢海。在那次旅行之后,她们还常去海边。又回她问猫为什么喜欢海。

“我是猫啊,海里有鱼,所以我喜欢海。”

“猫一般不是在河边抓河鱼吗?”

“是吗?”

“也许吧。”

所以她打算把猫撒到海里。

她打开了装猫的坛子。灰白色的粉末。

猫喜欢海,她化在火里了。


母亲把她的洗漱用具装进袋子,塞进她手里。

“妈妈有事要出去,晚上不回来,你去朋友家住好吗?”

她不会拒绝母亲,尽管她知道自己没有可以投宿的朋友。

母亲眼里很空,一片几乎纯粹的黑,把所有光线吸进去的黑。

她家不穷,他们在乡间有一间小屋,夏天最热的时候会去那里住一周避暑。她拎着袋子从小屋里走出去,在鱼塘边消磨了一个下午。那天她爸傍晚就回来了,她听见了车子驶入院子的声音。她去杂货店买了一瓶装在玻璃瓶里的牛奶。她知道母亲没有出门。她在篱笆后面,从爬藤植物的叶间往里看。

她听见了母亲的哭声。然后她看到了火光。

牛奶洒了,瓶子也碎了。但她没有捡。


毕业晚会,很多人都喝了酒,猫也喝了一点。有同学开始哭了。这哭声像被投入水中的石子,涟漪在扩大,哭的人越来越多。

她和猫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椅上,猫轻轻地倚着她,她把脑袋轻轻搭在猫肩上。猫眼眶有点红。

“你这四年好像真的一次也没哭过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你现在可以哭,我不会尖叫。”

“我不想哭,”她说,“设想你小时候喜欢吃糖,但是你妈不让你吃糖。有一天没人管你了,你可以吃糖了,可是你也不想吃了。”

“好吧,那我也不哭。”猫说,顺手把一颗糖塞进她手里。


她被一个没见过几次的亲戚收养了。

有一次她同桌过生日,放学的时候,那个女孩发现她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不见了。于是她被揪到了老师那儿。那女孩坚信是她偷走了那份礼物,因为“她没有妈妈”。她解释,那女孩就哭,哭得那叫一个惨,哭得她很烦。老师一边安抚哭泣的女孩,一边用严厉的面孔对着她。

她回去,犹豫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亲戚。亲戚头也不抬的说:“那你也哭不就好了?”

那你也哭不就好了?


她把一个又像蜥蜴又像鳄鱼的毛绒玩具放进坛子里。猫叫它“小恐龙”。猫在抓娃娃机里一眼看中了它,用两个硬币换了两个游戏币,结果用一个币就抓到了。猫把“小恐龙”挂在了她的背包上。回公寓的路上,猫一直蹦蹦跳跳的,快乐被具象化成了猫马尾摆动的幅度。

猫的一个朋友哭了。殡仪馆是个很适合哭的地方。她盯着那个哭泣的朋友,心里觉得烦,却又生出一种隐秘的羡慕来。一种可怕的想法裹住了她,她想让这个朋友一直哭下去,不要停,她想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哭。她渴望一个雨天,她想让天也一起哭。

她想到隔壁那对软弱的夫妻,他们在儿子的房间里贴满了拳击手和超级英雄的海报。她想到同班的家里蹲写作爱好者,他的笔下都是周游世界的冒险故事。

她想到哭泣的母亲。


她到了海边。她站在一道被海浪拍打出来的崖壁顶端,脚下二十多米处是被碧波卷着的千堆雪。她怀里抱着猫的骨灰坛。她打开了盖子,抓出一把骨灰,向前一扬。就在这时,一阵微咸的海风迎面吹来,以钙和磷为主要成分的粉末全被吹到了她的脸上,迷了她的眼。

她流下泪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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